(作者/丹青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世界遗产古建筑保护联盟副主席,2016年11月11日於姑苏春华苑书乐斋)
大漠是冷寂的,但只要你有缘亲近它,又好像它有许多无尽的悄悄话想对人诉说。所以,又是那样的令人迷惑、深沉,让你吃不透那些被流沙掩埋的秘密,在那么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是怎样生存下去的。如果有,重新被世人发现和认识那些折戟沉戈的旧物、仰忽一段尚未被湮没的断壁残垣,你会怎样想哩?这一切也许只有大漠中的胡杨知道!
我在新疆吐鲁番学研究院任职多年,故对那方土地上的万事万物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恋情。而在吐鲁番地区,摄影家黄彬先生的工作室,无意中发现王汉冰先生的《胡杨》摄影作品,我真的一下惊呆了!
汉冰先生的摄影作品,每一幅不单单是为了捕捉自然界的美景,而是用手中相机的镜头真实客观地记录了,被植物学家誉为古代树种“活化石”的一一胡杨。它们在如此脆弱的生存环境中,艰难的生命历程如同一位历史演变的见证者、一种民族文化的载体、精神的象征,给我们今天的后人带来震撼、感动和启示。感谢汉冰先生心存感恩之情,借用光与影揭示了胡杨的内在精神、风骨、灵性,雄浑与博大、悲壮与浑朴。
近年来,因“丝绸之路”天山廊道申遗工作的需要,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学研究院曾联合国内多家,院校的相关专家与学者,对“丝绸之路” 新疆段做过相应的调查与研究,我作为吐鲁番学研究院的领导人之一,也曾多次随相关考察队一起工作,特别是在南疆各地州大力配合下除了采集各种文化信息资源,考察中我们也发现,大自然生态失衡的警钟无时不在耳边响起。
数千年来,是胡杨用它不屈不挠的身躯阻挡了沙暴对绿洲的侵袭,保护着荒漠地区的生态文明,组成了一条生生不息的绿色長城,维系着连接中国、印度、波斯、希腊等古代文明的“丝绸之路”。虽然全世界的胡杨分布很广泛,但据说其中90%的胡杨都集中生长在中国新疆南疆的塔里木盆地四周。它们在塔里木河和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千万年不屈的徘徊着、衰败着、再生着。它们活着时“生机盎然”,枝杆相缠,枝叶繁茂,浓郁且绚烂,苍凉且空灵,尤其是秋天的胡杨,那金灿灿的亮丽、简洁而明快、通体透显出充满生机的深广魁力。
据生态环境保护专家介绍,目前在中国境内的新疆塔里木河中下游及内蒙古额济纳河流域,因长期被干旱呑噬,许多绿洲近年来锐减,取而代之的是土地沙化面积不断扩大,沙尘暴日益频繁发生,而作为绿洲守护神的大漠胡杨正在大面积枯死,许多枯枝干裂的生命杰作呈千姿百态,无奈地在烈日严寒中,构建成生命永恒的主题:“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读汉冰先生的摄影作品,我发现每幅作品的光影里都流淌着一股扣人心弦的爱大自然、爱祖国、更爱生他养他的脚下的那块土地!
连倔犟的胡杨都知道坚守家园的重要,而我们作为最精明的灵长类,却只知通竭力破坏自己赖以生存的环境!人类对于大自然无节制的索取、掠夺,必将进一步推动这个悲剧重演的一个接着又一个高潮的来临!早在1972年,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就提出了一个在当时视为惊世骇俗的口号:“0n1y0NEEartn”(只有一个地球)。45余年过去了,人类已经进入高科技、信息化时代,经济全球化了,环境恶化、污染的狼烟却愈燃愈烈。
我这一生,感谢命运的厚爱,曾多次随各种野外考古、考察的相关专家,经历过“望断天涯路”的心理承受。在那无涯无际的戈壁荒漠上,人是渺小的,一切生物都是渺小的,似乎只有寂静和苍凉才是永恒的。因此我更能理解汉冰的摄影之路是何等的艰辛,在大漠戈壁深处除了无边的孤独,欲哭无泪的无奈,更多的是烈日暴晒,特别是在冬季那风霜雨雪交加的野外露营,此种滋味并非浪漫者能够理解的。
20余年的苦难探索中,汉冰无数次带着极简单的行囊,孤独寂寞的走进胡杨林的深处,顶风冒雪,起早摸黑,餐风露宿,历尽艰辛,承受着生命安全一次次受到威胁的心理压力,用手中的相机拍摄了数以万计的胡杨照片。
好在他原来是学林业专业方面的,故对林木有系统的知识积累和特殊的情感包含其间,在对拍摄胡杨的实践过程中,由胡杨的命运感悟到大地生态失衡的危机,这一危机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他心灵深处日渐增多,他亲眼目睹了大地母亲身上的一株株胡杨从衰败到最终枯死,这一切都像一把把锋利的雕刀,在他心灵深处刻录着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这伤口又被目睹的现实一次次无情的撕裂开,痛得刻骨铭心却无回天之力。
他深知自己是个无名小卒,无法抗拒这一铁的事实,只能怀着清教徒般的纯真面对眼前的一切,但他毕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有识之士,在绝望中学会生存,在生存中学会观察,在孤独的探索中他以自己思维模式创造了独特的摄影语言:敏锐的观察、细心的体验,色彩、色调、光影构图,取景角度、对这一切都注入不同异常的诗境与激情,他善于在普通画面中组织各种不同形状的几何图形——方、圆及由方、圆变来的不规则形状,使线与形结合,增加了线的丰富性与表现力,故使自己所拍摄的胡杨显得千姿百态,意境深远。
色彩纷呈中他大胆尝试,运用平面构成原理;场景中强调对比,大黑大白、大黑大黄、大蓝大黄等对比关系,再配合桔黃、深黄、储、白、深棕色去统领画面,最终让整幅作品达到单纯而丰富、简洁而明快、丰润而充满生机的效果,既突出了摄影主题的个性,也同时提高了色彩视觉的冲击力。
这些层次丰富的审美之境,以浓墨重彩的手法渲染出胡杨不倔的生命力,使读者能够通过画面直接体味到充满生机的繁密与空灵。这种色彩纷呈的流动效应带着独具特色的地域个性与特征,没有任何一个外地摄影家,经历短暂的生活体验,就能够达到这个境界,这是王汉冰先生用青春和生命谱写出的杰作。
当我今天在自己的书斋里写这篇文章时,还不时阅读他的胡杨系列摄影作品,这些作品,每一幅都能独立成章,不仅图像素质精准雅洁,而且艺术创作的手法娴熟多样,光影形色把握极为考究,几乎每个点到面胡杨悲壮的在烈日长风与冰雪覆盖融化雪雾笼罩下,于卑微中显示胡杨天性的真纯,它们无须别人可怜,欢喜盈怀,如泉水滋润着我板结的心地。
我认为,作品倘进入了这样一层,它便是惟一价值,不可分割,其余的不过是材料,技术或题材。责任感是他艺术创作灵感最初的源泉,因此每幅作品除具有独立欣赏价值,更具吸引力,或恬静秀丽、婀娜多姿、或浩瀚辽阔、气势磅礴,或深沉壮烈、或震撼心灵,如同一种深深钤印于社会意识底层的文化底蕴,留存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们常说:文化既是时代的引擎、历史的标识、国家与民族的精神燧石,更是社会进步的内在动力。而我读汉冰先生的摄影作品,却仿佛在“谛听”梵音一般。此时此刻我在姑苏城外寒山寺前面的春华苑书乐斋阔大的书房里默默地书写着,立冬之后的阴雨刚过完就变晴了,写累了下楼来到黎明前的庭院散步抽烟,高大的院墙外闪烁着昏黄灯光,院中假山、松、梅伴水池廊碹而眠,四周白墙上的砖雕不淸楚了,惟有头顶上的天竟像铺开一块深蓝色的锦缎,满天星斗缀于其间,像是镶嵌了无数颗亮晶晶的克拉钻。可能是水池里的锦鲤听到主人散步的足音,欢快的在池中搅起一阵水声又潜回深处,可能它错当天亮主人来喂食了。
水声一停我似乎听到飘来一阵阵节奏舒缓的钟声,深沉的、悠远的、平稳的。我立下侧耳谛听大约是从寒山寺那边传来的早课诵经的钟声,那钟声并不催人,抑扬顿挫,使你为之神清气爽。这很难得听到,在白天吵杂的环境里,你根本没有这样的福分听梵音。
我是个俗人,几十年来尘世的风早吹皱了我的额头,名利的尘埃也落满了我的心头,其实在我的内心悔过之念虽也常常闪过,却老酒一喝一切悔过之心全没了踪影。佛学的博大精深决非是烧点香烛念几句阿弥陀佛,而是教人“顿悟”。悟人不如悟己,悟身不如悟心。只要自己觉悟从此发善心行善事,那个人的灵魂也便超脱了!我常常爱在宁静中把心放下,把过去的文字拿出来进行认真梳理,使自己看到一个学者探索的脚印。每一缕光影都遇太阳的赤诚与温暖有关,每一缕光线都能组合出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当代人的享受心理钟摆上,常常存在着两个极:一极是有着现代文明标记的摩天大楼、高速铁路、公路、立交桥、五,酒店;另一极是有着传统文化的山坞水槛、驿桥边、街坊里、荷塘月色、自然风景。汉冰的胡杨系列摄影作品欣赏,能否在当代人的视野中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我个人认为:好的作品艺术魅力是永恒的。
为什么这样讲哩?我对汉冰的作品不敢说全部吃透了,但我确实是用心去感受了不少东西,如果说他的摄影作品以前只是记叙文,说明文,而现在的作品更象随笔,散文诗。他在长期的拍摄中学会把自己的情感、思想融入胡杨中,深切体会感悟、理解胡杨本身所蕴含的的迷人魅力。通过镜头把这些原素提炼出来,再用凝练简洁的摄影语言,恰好的拍摄手法叙述出来。
那些几乎己倒卧在地,扭曲变形,虽匍匐着身体却凝然不动的枯死胡杨,更象将军般的威严。有的还没有全部躺在沙地上,而根部已全部裸露,呈奄奄一息状,树干龙蛇一般,却在那老干的粗枝上蓬勃地又生发一枝绿色的希望,原来它的树皮担负了根的使命,汲取水分,喂养那一脉生命。这生命向天穹昂首仍不失魂魄。它们在荒漠戈壁上书写着大自然的造化,乃至生命的顽强。是的,是顽强生命力最典范的再现。在它们的履历中从不怨天尤人,更不哀鸣悲嚎,始终缄默,历经再多苦难也绝不呻吟。它们不倔不挠,与恶劣的环境抗争一生,以赢得一份生存和灿烂的权利。
汉冰自己也从不爱多言,他只会用镜头说话,用镜头诠释胡杨三千年精神所在。他对胡杨的描述已经升华为一种散文诗般的印象写意。中国传统绘画的技巧被他借鉴,国外油画大师们大胆、超脱的用色被他吸收,在不懈的探索中他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用诗人的敏感细腻和深沉进行心灵的表现,这种内功的修炼,充满东方哲学的思考,充满原始的宁静和大美,特别是那些看似“书卷气”特别浓厚的中国水墨画般的画面,充满激情地泼出天地原始的混沌状态,宇宙间的万物化为半抽象的形式符号。而那些油画般的作品,,没有落入西洋画的陈套,也没有受浮澡之风的影响,他的创作是严肃认真的。他用东方人的眼光看世界,以东方人的独特视角和思维方式解读世间万物。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曾经用微信和他探讨过一些东西,我说:你多年来的良苦用心,今天已经有了丰厚的回报,接下来你打算如何选择新的挑战?他对我说:我没有別的选择,在拍摄胡杨的艺术探索之路上,我始终在寻找,寻找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想那应该是一种能够接通古今、连接东西方、接通天地人、心灵与生命的桥梁!
听了他的回答,我无语了。不过我是真心期待着汉冰始终把胡杨摄影作为一项工程去做,这一方面从他的作品中可以读出。他对胡杨的那份无限热爱呵护与尊重之情溢于言表。艺术品最忌雷同,强调个体的,性。哪怕再,的艺术品,重复多次也会失去光彩而显得苍白。这意味着艺术家本人的文化底蕴是否深厚?作品的视角、用光、构图这都是外部表现形式,然而,艺术品的,,又,不仅仅局限于外部表现形式,能够引发人们产生共鸣震撼的,往往在于作品本身蕴含着与众不同的感悟与思考。这就需要超人的睿智,加上深厚的理论素养不断的充电了。
文章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老子“知白守黑”之语,我且不念其有何深意,只是俗而化之:“知白守黑”。守白,何尝不是守住自己的纯真,守住自己的纯朴,守住自己的纯一。当今社会,过于浮躁喧嚣,欲守住一点本真的东西,实在太难了。
广袤的大漠戈壁,毕竟是荒凉的。汉冰的故乡是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洲,尉犁县,该县地处塔里木盆地的东边沿,是古代西域尉犁国、渠犁国、山国等国地。西汉时期为尉犁国地,亦称尉黎,隶属西域都护府。东汉后为焉耆国所兼并。唐设渠犁都督府。元明时期称“罗布淖尔”(维吾尔语,意为“皮匠”,显然因孔雀河流经该地而得名)。随着罗布泊的干涸,历史上曾经居住在罗布泊岸边以渔猎为生的罗布人迁移该县,那里是罗布人最集中的绿洲地区。
我多年前带领中国文物学会世界遗产研究委员会、新疆大学、《中国文物报》社等单位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在自治区政府、文化厅的安排下,对全疆非物质文化遗产调研时去过那里。不过我至今记忆的深处,那里缺水,生物环境令人担忧。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除了砂粒的堆积,只有那些芨芨草、红柳、胡杨林,顽强地点缀着这那片荒芜之地。有人说,沙漠是大自然造化中的一座废墟,是时空的死角。但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总能以自己的睿智去改变生存的环境。汉冰电话中告诉我,现在尉犁县的变化很大,他请我乘新疆的城际铁路从吐鲁番直接到库尓勒市下车,非常方便。凭借现在,对新疆经济发展的好政策,加上现代科技的发展,我深信那里变化一定很大。但我就是无法解释,汉冰当年怎么可能在那个角落里,做出这么一件令人震惊的壮举!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不灭的信念?
我之所以从黄彬先生手上接受下这个活,,不是因为我和汉冰的关系有多深,为小兄弟吹喇叭、抬轿子。说实话,我们至今还没有见过面,这是通过黄彬先生的介绍,再看他的摄影作品,令我从内心深处震撼后感到,在敬重他的前提下,必须接受他、了解他、解读他。对汉冰这个人,这个生活在那种恶劣环境中的小人物,怎么可能创作出如此多的、震撼世界的摄影艺术作品?这个不解之谜,半年多来一直逼着我,每天晚上睡觉前,必须读放在床头柜上他的摄影作品照片,愈看愈觉得这些作品所能打动人之处,必属心灵的力量和真诚的奉献。摄影家在那么艰难险恶的生存环境中,始终不渝坚持用心做事、用心真诚的经营自己事业,这太难能可贵了。
人间事物,学历可以假造,胸臀可以假造,科技能插上手的东西都可以假造,唯有真诚保真。他所有的作品就是,的见证。谁能想到,在浩瀚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地带会走岀这么一位坚强的汉子,他的生活虽孤独寂寞,却在不经意间让一缕阳光抚平坎坷,让生命从胡杨林的忧伤中却获得了荣耀。多少个日日夜夜苦寂的守望中,年轻的心变得,天厚重起来,无论在哪个寒冷的夜晚,心,都能让烟波浩渺静享安详。无数个晨曦的霞光中,他捧起相机,湛蓝的天空那样纯净,他用最原始的呼唤喊醒沉睡的大漠,汗水浸透的衣裳,在寒风中变得淸凉。
生态摄影艺术只能求真、向善的同时,不能忘记塑美。单纯的义愤填膺之辞和人道主义呼吁,并不能给人以更多更深的启示。生态摄影的优势在于它为摄影家提供了更广阔的艺术空间,以进一步反思人类文明的弊端,但前提是摄影家必须克服盲目趋同的心态,尽快从一味的情感宣泄和浮躁的攻击咒骂中摆脱出来,对伴随人类社会发展中出现的生态问题进行更为理性、全面的剖析与反思,并努力为人类走出生态困境寻求可能的出路。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生态摄影家们做到“心中有数”比“胸中有情”更具建设意义。生态摄影在强调“悲天”的同时,不能忽略“悯人”。由快速发展的工业文明所引发的生态危机是生态摄影产业的现实背景,这危机包括自然生态危机和精神生态危机:一方面,对自然资源竭泽而渔式的开发利用使人类正在失去可以安顿肉身的物质家园;另一方面,自我意识极度膨胀所导致的精神危机又使安放灵魂的精神家园离人类越来越远。而生态摄影的目的就是要通过视觉冲击批判根深蒂固的人类,主义和展现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共生的理想境界这正反两方面的努力,最终养成大众的生态意识和科学的发展观,建构起真正和谐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重建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与重获人类内心的宁静祥和是生态摄影家必须同步达成的使命,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我讲的太多了,还是留下些空间让众人去评赏、去追问!陶渊明的诗句:“结庐在人间,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偏。”在人海中“结庐”,车马喧怎么躲?好在诗人自答:“心远地自偏”。只要精神远离喧嚣,一切都会清静下来。接下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家庭院里虽没有篱笆,更见不到南山,而各种菊花却开得真艳……2016年11月11日於姑苏春华苑书乐斋(作者/丹青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世界遗产古建筑保护联盟副主席,2016年11月11日於姑苏春华苑书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