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江南（十五）——潘鸿海《女儿红》

　　宋行标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江南，养育了生性含蓄的水乡人，自然做出来的酒也温香缠绵了。喝起来它就像是江南柔软的丝绸，可以慢慢地缠住你、裹紧你，即使是喝惯了烈酒的北方壮汉，它也能够在不知不觉中把你喝得一塌糊涂，扶也扶不起来。

　　绍兴的酒肆很多，在那古朴怀旧的氛围里，手托着下巴，身子惬意地斜靠着桌子，一只脚放肆地搁在长木凳上。点上一些臭豆腐、烤花生还有那经典的茴香豆，和友人细酌慢饮仔细地推敲一下“茴”字的几种写法，然后与春风一起沉醉。慢慢地端起粗瓷碗，美美地喝上一口，仿佛时间不是在流逝，而是在爬行。

　　总以为酒是专属于男人的，而女人于酒，却犹如面对一个男人。男人爱酒，是喜爱酒本身的味道，女人很少喝酒，但她们更爱酒，喜爱酒带来的那种感觉和温情。说起黄酒，江南女人的心里总是有些暧昧的，那种暧昧的情愫也许是从潘鸿海先生笔下的这幅《女儿红》开始的吧。

　　潘鸿海 《女儿红》

　　潘鸿海自幼受到的是苏派的美术教育，具有扎实的写实功底。他一直走着写实主义的道路，这条路虽不新潮，但却具有永恒的生命力。潘鸿海长期深入生活，深入自然，终于探索出一条用外来的油画形式表现中国江南风光的方法，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方式，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此幅《女儿红》即是如此。

　　《女儿红》精巧地捕捉江南水乡的神韵、诗意，这种诗意神韵的表现是个人化的，画面色彩清鲜雅致，变化细腻，柔和透明，使画面呈现出闪烁流动的效果，其中透出的情感是那样的细腻和委婉，有着江南人的含蓄和柔情，仿佛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有关的动人故事。

　　《女儿红》中的江南女子，一身素白的衣裙，静静靠着门窗，手里捧着书卷，祖母赠与的挂坠与手镯相衬的又是那么安详，脉脉情怀，绵绵思绪，都藏在心底，就仿似河中的水草，尽管激情洋溢，摇曳多姿，而水面却不见波澜。。画面构图安排合理，斑驳古朴的江南水乡装饰衬映着幽蓝色的插花瓶，左角下的女儿红酒坛更是将主旨表达的，。作为一幅写实主义的油画，先生真的将人们带入到江南水乡，带入到那片由女儿红微微熏醉、深深沉醉的梦境。

　　在清凉的晚秋，女儿下地的第一声啼哭，让父亲的心头一热。三亩田的糯米就酿成了三坛子女儿红，仔细装坛封口深埋在后院的桂花树下，就像深深掩藏起来的父爱。没事儿的时候就到桂花树下踏几脚，踏几脚仿佛心头也塌实一些。

　　在多水多桥的江南，父亲是一定要等到女儿出嫁的那一晚才能开坛喝女儿红的。女儿红又叫九九女儿红，九加九等于十八。女儿十八岁了，她要坐着花轿乘着乌蓬船出嫁，就像一叶水草，从一个村庄漂向另一个村庄。回头望望女儿，头扎红头绳，眉眼像清明时节的柳叶，，比，明媚。一笑之间霜花飞上鬓角，苍茫岁月中，一个青皮后生成了中年汉子。一坛子美酒由爱做酵母，在桂花树下、在父亲的心头，无声无息地酝酿了九九一十八个春秋。殷实的日子是女儿的未来。父亲不用愁烦，他心眼里只有高兴。打开女儿红，还没喝就醉了。

　　在大雪封门的冬日或春雨潇潇的夜晚，身穿青袄，鬓簪梅花的妻子，就着红泥小火炉温一壶女儿红，让滚烫的酒浆，暖一暖为夫为父的酒杯苍凉。三五杯下肚，喝的头重脚轻，然后蘸着夜色铺开宣纸，即兴作上一首《临江仙》或者是《蝶恋花》。无论写什么都可以，只要押得上韵脚就行，这样的古词写起来心头就更暖和了。

　　黄酒是家常的，是用来过日子的。那甜、酸、苦、辛、鲜、涩六种充裕的味道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它们互相制约，又互相影响，缺一不可。而那种酒香却会随着时间的久远，越来越浓烈。正如所有江南女子心里的一种渴望，渴望日子像酒一样越过越醇，越过越香。女人为自己的男人温了一壶又一壶的黄酒，而自己却仍然不敢轻易去碰，她们都知道黄酒后劲足，怕一尝便醉了。

　　不管哪一种酒，在江南女子的心里，总也替代不了黄酒的。虽然黄酒没有像白酒那样烈性，没有像红酒那样浪漫，也没有像啤酒那样喝来让人感觉豪爽，但黄酒让江南女子体会到的那种温情和贴心，却是任何一种酒所无法取代的。

　　没有一个江南女子会真正割断对黄酒的怀念。虽然，她们从不轻易地叫上一壶黄酒来喝。黄酒在她们的心目中，应该是在自己的家里，用来温给自己男人喝的。当一个江南女子在家里，看着自己的男人细品慢酌地喝着黄酒的时候，心里面一定是充盈而踏实的。

　　那一盏《女儿红》呵，好像是岁月中悄悄长大的女孩，十八年的成长累积，十八年的纤巧心绪，十八年的羞涩渴盼，千丝万缕，凝结成一滴滴的透明澄澈，闪烁着琥珀般的明媚色泽。初初长大成人的女孩，那晶莹透亮的明眸，唇边款款的一笑，就像是十八年的女儿红那样的清甜。甜的如刚刚采集的蜂蜜，清而不发腻;甜的如品味小小的花蕾，从舌尖透出的甜隐约而不浓重。那甜美中却又含着一丁点儿的涩，浅浅的淡淡的涩，如刚刚结出果儿的青杏，浅浅的羞涩里透着纯净;又如初初打蕾的莲花，淡淡的苦涩里藏着柔媚。

　　这一杯《女儿红》呵，仿佛是岁月里款款成长的女子，长发里飘动着温柔恬静，唇齿间倾吐着冰雪聪明，举止处显露着落落大方，浑身都散发着动人的馥郁芳香。随着时间的越久越远，这芳香便越发的浓烈醇厚。成熟的女儿就像是酿够了日子的女儿红，鲜美爽洌，沁人肺腑。其鲜美如冬季的笋尖，新新鲜鲜地感受着青枝翠叶;鲜美如山间雨后的蘑菇，舒舒展展地沐浴着浑然天成的自在。而这鲜美中又掺杂着些许的辛辣，辛辣的滋味像是熟透的辣椒，辣也辣得豪爽逼人;像是熟透的生姜，辣也辣得暖人情肠。

　　一个水浸淋漓的初夏，江南水乡的女儿终于要出嫁了。贴了方格红纸的酒坛子摆放在雕花的桌案上，大红灯笼在屋檐上高高挂起，一顶花轿随着民乐班子的吹吹打打，从青石板巷深处热烈地走来。女儿家低着头端坐在闺房里，捧着书卷，轻轻靠着墙壁，在烛影摇红之间，闪过一个娇羞的微笑。随后跟着左右伴娘，款款行至厅堂。厅堂里高朋满座，宾客们推搡着，请两位老人入座。女儿从伴娘手中接过女儿红，敬过双亲，然后徐徐喝下。刚刚还是满脸喜色的父亲母亲，此时，却已热泪盈眶，而女儿家的脸上，也已挂上了两串泪水。这杯女儿红伴着她一起成熟，她终于可以喝下这杯酒，实现女人心中的那个梦了。可在酒水里，女人却尝到了一种温柔的疼痛和幸福的酸楚。

　　站在堂前的一帮爷们，也突然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感染，狠狠地唱起了起来，他们吼着喊着，将所有的感情都投入了歌里：

　　九九女儿红，

　　酿一个十八年的梦，

　　十八里的长亭，

　　不用长相送。

　　作者简介：

　　宋行标，字修水，号长石，1957年7月出生，浙江绍兴人，现为浙江省文化产业学会副会长。先后出版著作共计70余万字，获优秀著作出版奖;同时发表理论文章50余万字，分获省级社会科学优秀论文一等奖及哲学课题奖。

　　主要著作：

　　·《中国绍兴水文化》 中华书局 2001年3月

　　·《长石论集》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1年8月

　　·《画坛拾微》 西泠印社出版社 2006年3月

　　·《近现代中国绘画名家名作赏析》 西泠印社出版社 2007年1月

　　·《情系江南——艺术家笔下的江南水乡》 西泠印社出版社 2009年3月

　　主编书目：

　　·《商学之祖范蠡与当代绍兴商人》(主编：吴慧、副主编：宋行标)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 1998年4月

　　·《水墨江南》 西泠印社出版社 2004年4月

　　·《文化江南——陈逸飞、潘鸿海、梁平波绘展作品集》西泠印社出版社 2004年3月

　　·《潘鸿海油画作品选集》 西泠印社出版社 2007年10月

　　·《王羲之书法全集》(1—10卷)(主编：江吟、宋行标)西泠印社出版社 2008年6月

　　·《陆俨少绘画作品典藏》 (编著：陆亨、宋行标)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2013年5月

　　·《林风眠绘画作品典藏》 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2013年6月

　　·《长石斋珍藏集》 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2013年6月

　　·《国风——中国近现代艺术珍选集(全二册)》 西泠印社出版社 201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