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理科思维的人。
儒雅、沉静,说话音调平缓,语速适中。在这样的交谈中,他把自己的情感很好地克制起来,镜片背后是一双睿智的眼睛。
我们坐在圆直的会议室里聊天,话题是关于十年前的设计项目-梵宫。这时你不得不佩服他的强大的记忆力,许多往事的细节清晰地在话语间浮现。
大约在20世纪初,钱健的外公是中国近代营造领域,的结构专家。很少有人能说清他是从哪里接受了西学与建造技术的专业教育,又是如何作为馥记营造社的总工程师开始他的建筑生涯,却完成了当时的亚洲第一高楼-国际饭店等大型项目的建造。数十年后,钱健没有想到自己也走上了外公走过的那条建筑之路。
想当年填报同济大学的建筑系志愿时,外婆是第一个反对的。因为外公勤于工作,顾不上家里,使得外婆对于这一行颇有微词。而今,当钱健走在上海,面对外祖父参与建造的一幢幢优秀历史建筑,依然可以想象外公的身影,就在那些大楼里穿梭闪现。是的,穿越百年的光阴,祖孙几代人的光荣与梦想,亲情与思念,尽在那无言的建筑里得以凝固和呈现。
上海圆直建筑设计事务所有限公司创始人 钱健
周华诚:钱老师,灵山的梵宫建筑是您设计的,您现还在别的地方做什么项目吗?
钱健:梵宫之外,现在还有山东的孔子大学堂、陕西汉中的汉文化博物馆、汉乐府、城市展览馆、日照太阳文化博览园、小海鱼市等。此外,上海、天津、苏州等城市,我们都有一些项目在推进。
周华诚:做建筑设计是挺辛苦的一件事情?
钱健:可以这么说。我做建筑20多年了,现在保持在一个相对比较好的节奏上。做建筑这件事情,也成为生活方式,无处不在。不管在飞机上也好,在酒店里也好,去旅游度假也好,有什么好点子就赶快把它记下来,很多建筑师大概都是这样吧。
周华诚:作为建筑师,是不是需要一直与各方沟通,到处跑?
钱健:是的,举个例子,我们做一个村落的改造,就需与这个村子的村民保持一种常态的沟通,了解他们的希望是什么,诉求是什么,他们村子里有什么传说,他们的生活状态是什么…越深入了解越好。有时我也挺矛盾的,一方面想要去改变很多东西,但你的创新与改变,是不是合理?初期你无法清晰判断。另一方面需要并且也特别想去听取使用者的诉求,和各种人交谈,但作为公司的负责人又感觉要深入访谈和了解时间实在不够用,只能尽力而为。
有一次,在小海村本来只想停留半小时,结果被村民拉到他家去喝茶,吃饭,把他们家,的海鲜都摆上了桌,还给我讲述当地鱼骨庙的传说。我其实很赶时间,但又不敢走,怕漏掉一些最直观、感性的东西,结果把这天后续的安排都推掉了。因为这些对于我们做的文化建筑的,不管是如灵山梵宫这样的大项目,还是一些小村落小民宿,现场的感受和体验往往引导了方案的走向非常重要。
周华诚:梵宫建筑应该从怎样的角度去做这个项目,一开始为了清晰其定位,花了较长时间?
钱健:梵宫究竟是宗教建筑还是旅游建筑,是景点还是会场;是要体现建筑文化、佛教文化还是民俗文化? 有一段时间,设计组存在审美、价值及方法上的迷失。但世界佛教大会开幕在即,容不得拖得太久。所以项目初期,设计组参加了大量业主组织的由文化人士、旅游策划专家、艺术家参加的会议,在广泛的讨论之后,达成了共识。作为一个特殊的建筑,梵宫承担着不同层面的文化要求,无论是作为神圣的佛教建筑,还是宗教主题的景区,文化交流的会场,建筑师都力求深入地分析佛教文化与民俗文化,并且将展现文化的压力转变成为设计的源泉。
最终梵宫完成对其设定的定位,作为世界佛教论坛,会址的同时适应多种功能的使用要求,包括佛教艺术展览、佛教题材演出、举办各类文化活动、为游客提供佛教特色餐饮等等,各种功能都在梵宫里通过文化的串联组织在一起。
梵宫文化和功能的复合性需要由的多个团队共同合作来完成,包括建筑师,室内设计师、艺术家、文化学者、佛教界人士的、旅游管理人士等等,怎样和这些团队一起工作,需要共同的理念,相互的了解和合作能力。
周华诚:当时这个梵宫的设计时间长吗?在时间那么紧的情况下。
钱健:不是特别长,特别是就这样一个难度特别高的项目而言。当时为了快,同时也是为尽快找到方向,采用了不太聪明的人海战术提交了一堆的方案,第一轮就做了17个,当时由我一个人去汇报,讲得口干舌燥。然后还不行,又补充三个。
第二轮,很顺利,吴国平董事长一眼就看中了现在的这个方案。说来也比较巧,因为我当时家住在静安图书馆边上,花了不少周末时间收集了大量佛教建筑的资料,包括花等等。后来潜移默化,各种形态很自然地反应在了第二轮梵宫方案设计上。大家一看,觉得既符合佛教义理,又比较新奇富有装饰感,很顺利就通过了。
梵宫的设计工作复杂,同时牵涉到各个艺术领域多界面的合作,但依然还是在两年里全部做完了,比一般的建筑一点也不慢。当时的我们,包括建筑、室内、景观等团队很年青,一门心思就做这个项目。很高兴的是当时合作的团队,十年后我们依然在合作,当然十年后的我们再也不可能一口气做上十几个方案,也不可能将一年时间都花在一个项目之上,当时的经历回想起来真是很可贵。
周华诚:实际建造的这个过程,也是大家可以参与的过程。
钱健:对,非常难得的多方参与设计的过程。佛教界的、旅游界的、艺术界的,有那么多的人士一起帮助你,真是难得。当然会有意见的不一致,会有争吵但这何尝不是设计的一部分呢?不仅是建造过程,建设前的策划和论证,建设后的运营和调整大家也都参与并且还在不断参与。我觉得通过十年,正好是一个非常好的时间点去再次审视,重新思考,整个过程对我来说真是一笔珍贵的财富。
周华诚:国内有没有此类项目的先例?这个项目做完后,带来具体的变化有吗?
钱健:我觉得国内基本没有,国际上也很少。日本,台湾有一些现代的佛教建筑,但做法完全不一样。这样一个巨大的佛教单体建筑,这么多的功能,有会展、有表演、有餐饮、有博物馆赋予其上,可以说很创新。
要说效果,游客都很喜欢,灵山一期建成那时候年游客量差不多是150万左右,梵宫建成以后,差不多变成了300万到350万的游客量。
周华诚:增加了一倍还多。
钱健:对,效果确实比较显著。
周华诚:您自己的建筑设计生涯是因为梵宫的设计有所改变吗?
钱健:有些改变。因在设计梵宫之前,我各种类型的建筑都做,之后文化类旅游类的就比较多,后来成立的圆直建筑设计公司也以这个类型的设计为特色,所以说如果没有梵宫就没有现在的圆直。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梵宫教会了我一种思考的方法,就是在设计建筑前研究周边的历史、文脉、民俗、传统、当地的建筑传统和当地的建筑材料;在设计建筑中试图去体现这种传承同时又争取有所创新;在设计建筑之后又会检验一下传承和创新的结果是否和谐并为使用者所接受。我想未来我在做任何建筑时都会试图用这种方式去研究。
梵宫是一个讲述佛教故事的建筑。梵宫之后我们也在尝试能不能用建筑去讲别的故事,尤其是中国的故事。非常荣幸的是目前圆直建筑设计的项目中讲故事的机会很多。譬如山东的曲阜是孔子诞生地,新建的孔子大学堂就是一个讲述这位哲人故事的建筑。此外嘉兴小吃博览会我们讲述江南稻米的起源;汉文化博物馆讲述汉人梦的开始;日照太阳文化博览园讲述东方太阳文化的形成;梦上海讲述上海海派传奇的兴盛,等等。规划、建筑都围绕故事展开,力争有功能、有形象、有血有肉。
同时我们希望设计的建筑既能讲中国的大文化:如上述的讲述中国儒释道文化的项目,同样也能讲中国的小故事:上海的小巷弄堂,嘉兴的粽子月饼,只要是有趣的故事都能变为旅游的热点,都能融入现代人的生活,拉动文化产业的发展。中国的故事到了需要用建筑载体表达的时代,让人们生活在其中,感受在其中。
周华诚:梵宫做完,在建筑界内是怎么样的反响?
钱健:各种评价都有,有认为特别好的,有认为难以评价的,也有比较反感的。我觉得都挺正常。对于建筑设计师来说,最值得高兴的是,设计能够从认真思考开始,过程中经历不少艰难,,建筑还是在你手中变成了现实。
我们在做这个建筑的时候,从宏观的概念,到微观的细节,都挺认真的。用了能组建的,团队,选择,的合作伙伴,用最精心的方法去做每一件事。把自己认为是对的,好的尽可能做到,,我想这就可以另自己满意了。
周华诚:对于一个建筑师来说,你的每一个作品都构成了自己生命的历程。
钱健:确实如此。每一次把建筑交付出去,可能它跟建筑师的联系就弱了,但同时这种感情应该是持续一辈子的。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室内合作团队的负责人把婚礼也选择放在梵宫内举行,那是一个特别值得珍藏的记忆,非常让人羡慕。
周华诚:对于那场婚礼,你作为建筑设计师,也是她的好友,有没有提供一些建议?
钱健:最重要的建议,我觉得应更多地利用内部空间的层次,建议把中门打开,把轴线用到最长的程度。这样,空间的纵深感会最强。最终整个仪式的效果非常震撼、华美。
周华诚:我们回到生活的话题,你工作将近20年,是不是依然对建筑行业保有极高的热情度?
钱健:确实如此,应该来说保持得还不错。我从在同济念书开始,到毕业后进入华东建筑院,再到后来成立圆直建筑设计,都一直对这个职业充满兴趣。想当年,我的外公是现代中国最早的一批结构工程师,现在上海还留有他的许多建成的作品。但是很遗憾,关于我外公个人的资料并不多。数十年后,我又进入了建筑行业,似乎存在着某一种关联。外公当年试图将,进的技术运用在工程之上,为中国建造,最现代的建筑;现在中国已成为世界摩天楼最多的城市,我们又在试图将传统的东西找回来,容入建筑之中,这个过程本身就很有趣。
周华诚:很多艺术形式,比如说音乐、美术,普通人能够参与、感受,建筑似乎特别高深一点,一般的人只能凭直观去感受?
钱健:建筑并不高深,我觉得建筑是和人最贴近的。与别的艺术形式不一样,建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人的艺术,它是很多人的创造的结果。只在建造过程中通过建筑师的手呈现出来。而建成之前之后,业主、使用者对于建筑从某种意义比建筑师更重要。不同于其他艺术,建筑这个作品,不光属于建筑师。
周华诚:有没有设想过,建一个东西,完全属于你自己的?
钱健:还没有,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但我想就算有,建自己的房子,也不完全属于自己,你得跟太太商量,看她用着行不行。之前我听说过,有一位日本建筑师,他太太就天天向他抱怨,说建了那么多台阶,每天都要爬楼梯,于是建筑师只有投降,把每天清扫工作都担当下来。作为建筑师一方面你每次都想冒点险找点罪受,这次设计想跟上次不一样。另一方面又需要负责任,不管是对业主还是自已。尝试成功可以很骄傲,尝试不成功的,就得想办法弥补。
周华诚:现在城市里的建筑,很难说它跟脚下的这片土地有什么关系,或者在别的地方,也完全可以见到那些建筑。从您建设师的角度,这个问题怎么看?
钱健:挺难说,我觉得每个人有不同的理解,一方面应该有这种意识去研究、去分析,因为建筑毕竟是长在土地上的事物。
另一方面这个世界是个多元的世界,正因为不一样,才更加精彩。所以地域性文化性应该不是一种束缚反而更需成为创新和不断突破的源泉。每个时代中,要有这样的一部分人突破自己同时也突破这个时代,但可能一段时间并不能为人所理解。
周华诚:你还有什么业余爱好?
钱健:我的时间被工作占据蛮多的,业余到处跑跑。到一个地方,如果可以稍微给自己留一点点时间,多去看看或者走走,看到一些新东西,我就很高兴了。吃早餐的时候,甚至是火车上,静下来看点书,也挺高兴的。我的书很多,艺术、科学各种类型,看完书然后有杯咖啡喝,感觉就会很不错。
周华诚:当年上学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建筑学呢?
钱健:我觉得建筑挺好玩的,既实用,做得好的话对社区甚至城市都能产生影响;建筑学文理科知识都很重要,而我恰好文科、理科比较均衡。好多建筑师,一辈子也就是因为偶尔看了喜欢的建筑,从此走上建筑的道路。贝聿铭大师小时候经常去上海国际饭店的施工现场观看,觉得有趣所以选择了去美国读建筑,我的外公正是那个项目建造的负责人。同样安藤忠雄,本来是位拳击手,因为看到几个有趣的建筑,觉得挺牛,我是不是也能搞?然后他到世界各地旅游,开始设计并到处推销他的建筑,成为了一个非常,的建筑师。选择做建筑并且做的不错的人一般来说骨子里既敏感又比较有毅力。
周华诚:你所学的建筑专业,跟你的生活、你的居住空间,会发生哪些关系?
钱健:生活空间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学建筑专业自然对日常生活使用的各类空间更为关注。不管是去饭店就餐,去剧场看戏,或者在商场购物,从设计的角度想一想,就会去欣赏生活空间的美,获得乐趣。有了这一个层面的交流,也就得到更多的收获。
周华诚:那您喜欢自己的职业吗?
钱健:还不错,挺喜欢。我跟我们圆直建筑设计的员工说,如果不喜欢这一行,请不要来我们公司。其实很多工作都是这样,要做好,你就必须热爱。作为建筑师,有人埋单,让你去做自己喜欢的设计,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