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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天文学家在上海:学术之心安处即吾乡

时间:2018-07-04 15:02:03    来源:澎湃新闻    浏览次数:    我来说两句() 字号:TT

  近年来复旦校内运动会的一大看点,是来自意大利的物理学院教授柯斯莫·班比(Cosimo Bambi)能否打破自己的长跑记录。

  这种孤独的运动,是班比的,兴趣爱好。通过“青年千人计划”项目来到中国近六年,班比对故园和客乡均保持着冷静的距离:他的味蕾并不怀念披萨和通心粉,迅速爱上了川菜和粤菜,但日常习惯在食堂就餐;他每年冬夏回欧洲小住,也游览过中国广袤疆域上的不同风光,但主要目的都是学术访问;他很早就放弃了学习中文,但也始终没有兴趣参与上海的意大利人社区。

  在近乎冷漠的冷静背后,学术构成了他生活所有热忱的瞬间。浩瀚宇宙间的天体运行,对应着计算机上的复杂数据和图像,这,才是班比全身心栖居的家园。

  六轮寒暑变迁,意大利天文学家在复旦校园内长跑不辍,他发表的学术论文也逼近了90篇这个惊人的数字。

  班比对自己的高产很满意。他觉得,若是当时没有选择来中国,他可能无法取得这样的成绩。

  (一)

  当澎湃新闻记者敲响班比位于复旦江湾校区的办公室大门时,一名巴基斯坦学生刚刚结束与他的讨论。

  虽然是个阴天,六月初的上海已经有些闷热。一股盎然的夏意在这个绿化面积惊人的校园里蔓延。

  班比的办公室没有开窗,也没有开空调。才与班比寒暄两句,澎湃新闻记者已经感到额头浮现一层薄汗。

  但班比气定神闲。不知这份淡定是来自他阳光热烈的祖国,还是长期坚持运动的体质。他的脚上穿着一双轻便的运动鞋,似乎随时可以出发去跑马拉松。

  现年37岁的意大利人,身材精瘦,黑发剃成平头,不说话时嘴唇紧紧抿着。说话时嘴角略带羞涩的笑意,但深邃的眼睛并不泄露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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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斯莫·班比(Cosimo Bambi)在不开窗、不开空调的办公室里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 本文图片均来自 澎湃新闻记者 孙懿赟

  在与班比相处时,记者会经常感到他与周围环境之间存在一种疏离感,这通常是固守内心世界的外在迹象。

  甚至在这间他日常工作的办公室内,也很难感受到主人存在的痕迹:

  一进门就看见地面上随意摆放着两个纸箱,分别装着打印用纸和瓶装矿泉水。靠窗的沙发和茶几上堆满了难以一一分辨的小型家用电器,难以发挥会客的本来用途。一些东西的包装还未拆开,暗示这些可能是被遗忘在一边的礼物。

  ,还算整洁的是办公桌——并非由于主人有心整理过,只是因为摆放的物件实在太少。如果班比现在将笔记本电脑合上,放进公文包带走,这个闷热不开窗的房间很难称得上办公室,更像是尘封的仓库。

  是字面意义上的“尘封”。澎湃新闻记者勉强在茶几上找到一个角落放东西时,触到了一旁咖啡机上的灰尘。

  显然,班比并不像亚平宁半岛上的大多数人们,离不开那种有魔力的豆子。

  (二)

  班比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非典型的意大利人。他只喝白开水,每年寒暑假回到离不开葡萄酒的家乡小住时,他都要花上一段时间再次适应亲友间的“酒桌文化”。

  他不爱社交,不用社交软件,虽然知道上海有意大利人的小群体,但没有兴趣和他们接触。

  “我不太在乎国籍。”班比说道。

  他喜欢的运动也是孤独的,无感于足球这样热烈的意大利国民运动。“跑步很简单,只需要一双鞋,也不需要朋友。踢球需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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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跑是班比,的兴趣爱好

  班比出生于佛罗伦萨,被徐志摩译为“翡冷翠”的文艺复兴运动发祥地。用班比的话说,“中国标准里的小镇,意大利标准里的大城市”。他从家乡的大学毕业,2007年在意大利费拉拉大学获得物理博士学位。

  班比的名字Cosimo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英文中的cosmo一词。它们拥有相同的古希腊词源,意为“宇宙”。

  不过,这个名字的隐喻很晚才在班比的人生轨迹中显现出来。相比起日月盈昃和辰宿列张,班比自幼对数字、公式和图像抽象而成的物理学世界更感兴趣,直到五、六年前,他才将研究方向转向天文物理,与他来到中国工作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点。

  “做理论到了一定阶段,你就会想要观测点什么。”他说。

  那是2012年。班比已经在美国的韦恩州立大学、日本的东京大学和德国的慕尼黑大学各完成了一轮博士后工作,开始思考起固定教职的问题。

  他在日本做博后时认识了一些中国同事,从他们那里了解到,现在正是去中国的合适时机。日本的科研圈子较为保守,外国学者很难晋升。班比认为,中国正处于一个很有意思的阶段,发展很快,比其他国家多很多机会。

  选择了中国之后,班比继而迅速地选择了复旦。上海这样的国际化大城市,对一个不会中文的外国学者具有天然的吸引力。

  (三)

  “我很满意自己的选择,不然不会五年后还在这里。”班比肯定地说道。

  当被要求用一个词概括这五年多的复旦生活,班比选择了“高产”(productive)。期间他发表了惊人的80多篇学术论文和4本专著。

  “高产不是一个修辞,我不认为在别的地方也能取得同样的成绩。”他正色道。

  简而言之,班比的主要工作是检验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见到记者愣了一下,他试图用中文说“王义相……”,但记者脸上更加茫然,他笑着摆摆手,“算了”。

  广义相对论是现代物理的基石之一,在弱引力场中广泛地得到了验证,比如太阳系系统。现在,科学家们将目光转向了更为极端的那些环境。

  班比的兴趣是在黑洞,尤其是吸积盘辐射中检验广义相对论,并提出一些限制条件。吸积盘是一种围绕黑洞转动的气体盘,同时被引力场激发出辐射。它们的绕行轨道和辐射散布受到引力场的影响,广义相对论对此进行了相应预测,其他引力理论则有不同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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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比的研究方向是在黑洞中检验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

  中国近来在粒子物理、天文物理上大量投入,给班比这样的青年外国学者带来了机会。

  “20年前,我可能不能很轻松地说,好吧,就去中国吧。但现在不一样了。”

  班比认为这样的转变是中国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二三十年前,投资道路、医院肯定更有用,投资基础物理是不明智的。现在,中国更愿意在那些短期内不会改变日常生活的领域投资。”

  “青年千人计划”每年招募数百名40岁以下、拥有3年以上海外科研工作经历的学者。入选者每人获得,财政给予的50万元生活补助,3年100-300万元的科研经费补助。接受单位一般也会以1:1的比例配套提供安家费和科研经费。

  无需担心经费、差旅和雇佣人员,班比得以沉浸在他的天文物理世界。

  当然,二三十年可以轻易地建设出大规模的校园和科研团队,但尚不足以建设出学术强国。培养学生、积累成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人才倾向于去传统的学术强国,而成为传统需要时间。”班比称他开不出见效快的药方,只能徐徐图之。“中国这样的发展再保持20年,我们再看看吧。”

  (四)

  据班比的观察,中国的这些变化,与正在意大利和美国发生的事情恰好相反。

  聊起政治和社会话题,一直沉静的天文物理学家突然显得有些激动,语速变快,音量也拔高了。除了科研信息之外,政治新闻是他主要阅读的文字。尽管自称并不思念故乡,班比仍密切关注欧洲的时局。

  经济低迷的意大利在大选上可谓一波四折,无一政党获得多数票,4轮组阁磋商均无果而终。就在澎湃新闻采访的不久前,民粹主义的五星运动党和极右翼的北方联盟党达成了组阁协议。

  “闹了三个月,我们终于可能要有一个政府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长久,但总算是个‘胜利’吧。”班比的语气充满无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自己该乐观还是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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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比在做跑步前的热身

  话虽如此,班比的话语中轻易流露出了悲观情绪。他认为这一切,像是在重演2016年美国大选的剧本。

  “意大利的情况和美国有点像,跟中国正相反。你们的父母曾经见过一个更穷的国家,过去二三十年里事情改善了很多,大家都很乐观。而欧美正相反。我的父母见过更好的时代,所以很多人不高兴。”

  他突然进一步拔高了声调,显得略有点不耐烦:“人们不满意老派的政治家,因为经济形势很差,他们认为问题就是这些既得利益者,所以就选完全新的人。不正常的总统,奇怪的政策,但最终你也没办法抱怨,说到底,更多的人投票给他。”

  “意大利的情况也一样,选了作出很多承诺、但没有什么经验的人。我希望他们能在不造成太大伤害的情况下快速学会管理国家,否则伤害很难修复。”

  (五)

  除了科研机会和经费,班比认为他在中国学术高产的另一原因是教学负担轻,但学生足够优秀。

  他说道,复旦是一所研究导向的学校,他一学期只用上一门课。澎湃新闻记者赶上了这门课的期末考试:试卷全用选择题组成,学生答完即可交卷,班比当场批改出分。

  此外,本科生如有兴趣,可以申请来他的课题组参与科研工作。他感慨于这些学生的积极性:“我读大学时,直到,一个学期才决定要做科研,而我组里现在有大二的学生,想尽早积累科研经验。他们中有些去了非常好的学校留学。”

  在招收学生时,班比并不太看重绩点。他觉得,考试主要考学习能力,而对做科研来说,发现比学习更重要。

  班比每周六组织一次讨论班,形式是学生展示自己的,研究进展,或是介绍预印本网站上的,论文。他认为,这构筑了一个英语的科研交流环境,是一个教学相长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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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比在周六的讨论班上

  班比对复旦的学生整体很满意,只是偶尔,他会觉得他们有些害羞,需要更多的互动。

  (六)

  经历过欧洲、美国、日本的班比,来到中国并没有感受到文化上的冲击。一旦投入到工作状态,他觉得在哪里都没有大的差别。

  甚至,他的整体印象是日本更接近德国,而中国更接近意大利:“即使不能事事如意,人们也总能找到适应腾挪的空间。”

  就像班比刚到复旦的时候,“系统比较丛林状态,不太有效率,很多事情会需要试试看。当然,我最终没遇到什么真正的困难。现在,规则渐渐确立起来,并得到了遵守。”

  五、六年间,班比见证了学校在国际化、规则化上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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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比在课堂上

  更多的时候,班比对周遭的事物保持淡然的心态。

  他爱上了川菜和粤菜,钟情于牛蛙这种在一般西方人看来很奇怪的食材,但因为学校周围没有好的餐厅,他选择在家做早饭和晚饭,中午去食堂。要不是中国人的饭点对意大利胃来说实在太早,晚饭他也不介意在食堂解决。

  其实,班比骨子里仍继承了意大利人对美食的挑剔。自称没有语言天赋,很早就放弃了学习中文的他,如今使用频率,的中文之一是“不要汤”。原来,他爱吃中国面条,却嫌弃热汤会让面条过了火候。

  他也饶有兴味地观察中国广袤疆域上的不同风光,尤其偏爱华南的山川起伏。他喜欢深圳和厦门,尽管“那里的气候更适合植物而非人类生长”。只是,这些出游都是借学术访问之机,班比因而无缘一见那些科研资源不够丰富的地区。

  看起来,班比的这些喜好都要为学术工作让位。他自己也说:“我太爱工作了,对其他的都不太在乎。”

  (七)

  一年前,复旦物理学院从五角场附近的邯郸郊区迁至江湾校区。这里有大片大片的草地,教学楼修成巴洛克风格。动植物在安静的河流边呈现出勃勃生机。

  澎湃新闻记者陪着班比离开办公室,穿过绿意蔚然的林荫道走出校园。他在人流并不多的红绿灯路口与我们告别,走向崭新的复旦人才公寓。

  天文物理学家观察的天体距离以光年计算,检验无垠宇宙间不变的法则。而班比谈及生活的规划却更关注此时此刻,避开长远的图景。

  他说道,他在复旦待得很满意,尽管早就过了“青年千人计划”的三年合同期,眼下尚无离开的打算。一些比“青千”更资深的科研项目正在招手,长居中国,并非不可预期。所需要的,无非是空气质量和科研机会之间的一点权衡。

  而中国也正在不断增加自己的科研筹码。

  由于黑洞吸积盘辐射出的光主要在X射线频段, X射线望远镜就是帮助班比观天的眼睛。目前,他使用的分析数据来自欧洲和美国的仪器。

  今年3月,中国科学院正式启动了增强型X射线时变与偏振(eXTP)空间天文台背景型号项目。作为硬X射线调制望远镜卫星“慧眼”的继任者, eXTP将有望成为在2025-2035年间国际,的旗舰级X射线空间天文台。

  这可能是中国发起和主导的,型的国际合作空间项目,合作组成员来自中国、意大利、德国、西班牙、英国、法国、荷兰、瑞士等二十多个国家、地区和组织的一百多个研究单位。

  历史上,的大型太空项目,背后往往有一段充满惊喜和磨砺的传奇故事。eXTP无疑又将抒写一段国际史诗。对此,班比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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